這話一落下，四周寂靜了半晌。

成親向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眾人都知道，容海川與張宛央已經定下了終身之約，但是兩個人的婚事卻有些波折。

少年男女，往往會認為，只要兩顆心在一起，那麽，什麽阻力都不會成為阻力。但是這些年經歷的事情，卻著著實實給他們上了一課。

容海川的家裏人看不起張宛央，認為張宛央是一個唱戲的，整日在外面拋頭露面；但是容海川不肯放棄。容海川還想過其他的辦法來解決張宛央的問題，但是這個解決的辦法，刺痛了張宛央那脆弱而敏感的內心，於是那個解決的辦法也就被擱置下來了。

如果這場戰爭不爆發，兩人或許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。例如兩人攢下一筆錢，就在上海成家立業。看在家業的份上，容家多半也會捏著鼻子認下來。但是隨著戰爭爆發，勝利遙遙無期，這事情也變成了奢望。

今朝有酒今朝醉，將來的事情將來愁，他們自己不考慮這件事，眾人也不提。

但是眾人都沒有想到，現在，容海川居然提出與張宛央成親。

張宛央的眼睛裏閃過一道亮光。隨即又暗淡裏下去，說：“我配不上你，這事兒就不說了。”

容海川說：“什麽配得上配不上！……在我眼裏，你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。再說，這事兒也不是你的錯……是日本人的錯，我怎麽能怪到你頭上？你也不要怪到自己頭上！”

張宛央說：“這當然是我的錯。如果我聽你的，不去大雜院拿東西。如果我與姐妹們商量一下再去。如果我不聽那個黃包車夫的……這是我愚蠢，我必須付出的代價。”

容海川握著張宛央的手，說：“這不是你的錯。這是日本人的錯。”

熊一俠說：“你付出的代價，我們會想辦法讓日本人歸還。你不要想別的，好好過日子就成。”

謝柳生對著熊一俠使了一個眼色。熊一俠轉過身來，與謝柳生走到暗處，謝柳生才說：“海川現在頭腦發熱，但是海川的家裏真的不好交代。萬一這事情不成功的話，對宛央打擊更大。我們還是不要摻和的好。”

熊一俠說：“你小看海川了。他是男人。”

張宛央眼睛裏有亮光閃過。好久才說：“你不要急著下決定。現在下了決定，等下卻後悔，這不好。”

容海川說：“我想明白了。這樣的日子，誰知道有沒有明天？現在要想著父母，要想著面子，但是誰知道明天會怎樣？我可不想……讓我自己後悔一輩子。”

但是張宛央卻堅持說：“你再去想幾天……再去想一個月吧，與家裏也商量一下，然後再做決定。”

容海川沈吟了一下，說：“我家裏的意見，不用商量。現在道路阻隔，寄信回家也是奢望。……你讓我考慮三天，讓我將我們過日子的事情都考慮齊全了，我再告訴我的決定。”

張宛央點了點頭。

看著張宛央神色，眾人這才將心放下來。

即便三天之後，容海川反悔了，不肯與張宛央成親，有了這三天緩沖，張宛央也應該會好很多。

在等著容海川做決定的時間裏，眾人都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覺；反而是當事人張宛央略淡泊一些。第二天的時候楊春華拉肚子，讓張宛央代替她上臺；沙元子唱戲的時候屢屢出錯，又讓張宛央一番責罵。在與一群姐妹的交往當中，張宛央的活力終於一點一點恢覆了。

三天之後，容海川睜著一雙全都是血絲的眼睛告訴張宛央：“我還是要娶你。”

張宛央點點頭，說：“你不後悔？”

容海川說：“不與你成親，我會更後悔。”

張宛央說：“你不要將這事兒放在自己的肩膀上，這不是你的責任。另外你也放心，即便你不娶我，我也不會要死要活的，我想要明白了，我要活下去，我要看著日本人被趕出我們國家。”

容海川說：“我想要與你成親，早一點與你生兒育女，如果能讓你給我生個孩子，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。”

於是，張宛央點了點頭，說：“好，那我們就成親吧。”

雖然說成親禮數不少，但是現在卻是特殊時期。

一切都只能從簡。

金錦田又多花了一筆錢，在眾人租住的房子邊上，又租了一個房間。給兩人充當婚房。只是容海川卻是不肯讓金錦田花錢，堅持要自己負擔房租；兩人客氣了一番，金錦田就將房租給收下來了。

父母高堂是請不過來了，親朋好友也就僅限於四鳳舞臺一群人。於是金錦田金大嫂就穿上了紅色的衣服，充當男方家長；韓風與謝柳生充當女方的兄弟，將蒙上蓋頭的新娘子從這邊屋子背到那邊屋子。

嚴香菊與楊春華，拿著裝滿花生果子的簸箕，在劇院門口發放了一番，一群過路客人和一群穿著破破爛爛的孩子，笑嘻嘻向四鳳舞臺恭喜了，領了果子離開。金大嫂的三歲兒子，跑到兩人新房床上打了一個滾，從新棉被裏掏出了一大把果子雞蛋，塞進自己口袋；然後打開新買的馬桶，掏出裏面的果子，往馬桶裏撒裏一泡尿，奔出新房，拉著娘親的手訴苦：“娘，新娘子很小氣，新房裏的果子，連我的口袋都塞不滿！”

金大嫂一看兒子的口袋，不免失笑。兒子今天穿著的衣服有點奇怪。裏面是幹幹凈凈的紅色小馬褂，還鑲嵌著金絲邊的；外面卻套著一件小孩子常穿的比較薄的“反背衣”，看那針線，還是嶄新的——好吧，在孩子外套上穿一件反背衣是為了防備孩子摸爬打滾弄臟衣服，也算是人之常情，雖然這件反背衣是用上好的絲綢縫制的，有些不合情理——但是這反背衣的前面，縫了一個巨大的口袋。

這個大口袋，縫滿了一個前襟。口袋的袋口，就設置在脖頸前面。沒有三五斤糖果，根本塞不滿這個口袋！

金大嫂就笑著問：“誰給你穿這件衣服？”

孩子用手指著周芳兒：“是芳兒姐姐，她說給我穿一件大口袋的衣服，好多裝糖果。”

金大嫂就笑著罵周芳兒：“這麽捉弄人，小心將來你成親的時候人家來捉弄你！”

周芳兒笑了一下眼神卻是暗淡了一下，說：“成什麽親呢，等攢夠了錢，我就找一家山裏的尼姑庵，做尼姑去。”

金大嫂拍拍兒子的後背，說：“去找香菊姐姐，讓她們給你將口袋給裝滿。”轉頭看著周芳兒，說：“你到底在想些什麽？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麽喪氣的話來。”

周芳兒笑了一下，說：“沒啥，胡亂說話呢。”

金大嫂這才放心下來，說：“別胡亂說話了，唬了人家一大跳！”

卻聽見外面傳來了一個聲音：“班主，大嫂，常爺來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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